书衣三叠

金秋九月,晨光如剪,微凉风里带着初秋的甜润气息,又是一年开学季,我的思绪也回到了小时候。

小时候的书皮,是旧挂历纸裁下的。剥裂开旧岁月,翻开了新日子。开学前母亲便开始准备挂历纸,那纸页在母亲手中发出“嗤啦”的脆响,如秋蝉拨弄着时光的音弦。她小心翼翼撕下十二张日子,将往昔的斑斓与鲜亮尽数收拾,便专注地剪裁、比量、折叠,为我的新书细细量体裁衣。母亲裁纸用的是一柄钢尺,尺身因着岁月抚摩而发光,她将书的轮廓比着钢尺仔细描画在挂历纸上,用铅笔勾勒着,又沿着铅笔线慢慢剪开。那一双带着生活印记却灵巧的手,先是铺平光滑的挂历纸,再缓缓折出书页的棱角边线,细致地粘贴着每一个细微的边角,仿佛在包着世间最珍贵的礼物。

书皮包好以后,便是写上科目。母亲执笔之际,脸上显出郑重其事的肃穆来,如同面对一场庄重的仪式。她取过钢笔,在书皮上端端正正写下“语文”二字,字迹是工工整整的楷书,墨迹很快吸进纸纹理,渗进光阴深处,一种温厚的沉静便传到了我的手上。书皮包好了,整齐排列于桌面之上。母亲又找来一本厚厚的大字典压在上面,郑重其事道:“得压上些时间,书皮才服帖,书页才不易卷边呢。”

新书在书皮的裹护下,安然沉睡一宿,次日早晨,便看见新书整齐端庄地卧在那里,书脊上书写着母亲熟稔又端庄的字迹,又仿佛久经岁月洗礼般沉稳安详。我捧起书,书皮的纸页微微散发着油墨的香气;书脊上书写的字迹,字里行间都隐隐透出母亲庄重而安稳的气息。我郑重地将其放进书包里,一种肃然起敬的奇妙情感,便在我心头也悄然积存下来。

如今,我也有了孩子,今年也是一名小学生了。开学之际,我亦如当年母亲那样,为他包新书皮。可书皮已非挂历纸做成,是从超市买来的透明塑料书皮,封面包好,孩子可以清晰看见书本封面色彩;封底附有贴纸,可让孩子写上自己姓名。撕开塑料薄膜,书皮便显露出来。塑料皮子柔韧轻薄,拿在手里干干净净,却冰凉如水,少了那几张挂历纸里珍藏的岁月体温。我照着说明书折弄着书皮四角,给书本穿塑料衣也并非轻松活儿,需得先将书脊夹入中间,再将书皮整平不留一丝褶皱,最后小心翼翼抚平边角,让塑料书皮服服帖帖地附着于书本之上。

儿子立于我身侧,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我的手,看着书皮一点点包裹住书本崭新的面孔,而塑料膜上反射的光点,如同他欢喜的跳跃。他兴奋地喊:“妈妈,我自己来写名字吧!”

“好!”我答应着,递给他一支铅笔。他握着笔,一笔一画认真地写着自己的名字,笔画稚拙生涩却执着。我注视着他,眼神忽而恍惚起来——眼前这个一点一点写着名字的小小人影,与灯光下当年那个在挂历纸书皮上认真写下“语文”二字的母亲身影,在此时竟被奇妙地叠合到了一处。那墨水的端庄与这铅笔字的稚嫩,是血脉里温顺执着的同一支流,静淌过多少晨曦暮色,润泽着小小书册里的精神根苗。

新书都包好之后,我带着儿子去看母亲。儿子兴冲冲将新包好塑料书皮的书本捧到母亲面前,欢欢喜喜地嚷:“姥姥,您瞧我的新书!”母亲伸出依然灵巧的手,细细抚摸着塑料书皮,一个劲地点头:“真好,书皮干干净净,清清爽爽,真好啊!”母亲眼中荡漾着温暖的笑意,然后她缓缓抬起眼,看向窗外——秋阳如金粉,轻洒在院子已经微有黄意的树叶上,静谧地摇曳着旧日与新晨。

临走前,母亲从柜中寻出一张坚韧的皱纹纸,执意要亲自为孩子的练习册包书皮。皱纹纸摊开在旧木桌上,她一手拿剪刀,一手握尺子,动作仍如年轻时般熟练利落,眼神专注凝重,一丝不苟。剪刀沿着尺子的刻度徐徐移动,发出细微“沙沙”声,轻柔得如同低语诉说。儿子亦安静立在旁边,托着腮帮,小眼睛紧盯着母亲的每一个动作,专注耐心地等待着那书皮渐渐成形。

皱纹纸书皮很快包好了,儿子接过书皮,便也拿起铅笔,在书皮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。他写得那么认真,小嘴唇紧抿着,一笔一画地摹写着尊严——旧日光阴也仿佛被这小小笔尖的虔诚所触动,在我眼前缓缓铺开画卷。我又看见灯光下,旧日历纸在母亲手中被折成书皮;看见墨水的颜色在纸面上慢慢洇开;看见许多年前的小屋里,母亲低头专注而郑重的身影……

阳光从窗口倾泻而入,将三辈人一同裹进温柔的夕照里,桌上书页沙沙作响,仿佛在空气里织起一张无形的时间之网,将每个人网罗其中——母亲眼角的细纹里藏着过往的智慧,我也正步入人生的中途,而幼小的儿子正执笔书写着自己名字的第一笔。

皱纹纸、塑料皮、旧挂历纸,在浓淡不一的阳光下,尽皆焕发出相似的光芒。书皮就这样在我们三代人手里无声流转,当书页翻开,文字透纸而来,书皮护住的是书页;而代代母亲包裹于书页之中的,又岂止是书页呢?在每一次郑重其事的折叠里,将敬畏与渴望一同裹了进去;保护的不仅是一本课本,更是裹住了一个孩子拓荒般的心生——于这墨痕与关怀之间,生命才得以徐徐展开最初的干净章节。书本包好,日子继续,书页翻动的声音在时光里,如春蚕咀嚼桑叶,永未止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