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湖岸边是家乡

洪湖晨光初露,薄雾如纱,轻笼水面。湖面已隐隐晃动,渔舟轻摇,欸乃橹声,划破晨寂。风自湖上拂来,裹挟荷香水气,清冽微凉,似沾露珠,沁人心脾。我伫立岸边,凝望烟波。晨雾中,荷叶若隐若现,铺展如无垠绿毯,点点红花缀其间,随波光明灭。这浩渺水域,便是我的故园。

浅水处泊着三三两两的渔船。船尾鱼篓犹自滴水,显然是刚收网归来。摇橹汉子赤脚踩在船板,脚底经年浸染湖水,黢黑宽厚,稳立如磐。树荫下,几位老妇盘坐,修补网具。粗壮而灵巧的手指在细密网眼间穿梭,仿佛编织着生活的经纬。网隙间残留的水草碧痕,也悄然被织入。湖风穿过她们鬓间,吹拂皱纹满布的脸庞,岁月的沟壑里,沉淀着平静的韧性。

童年时,我常在船尾嬉戏。坐于船头,将双脚浸入水中,那湖水的凉意便由脚心传遍周身。俯瞰水底,菱角枝叶交错,青翠欲滴。有时,大人捞起菱角烹煮,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,香气四溢,小小的船儿便成了微缩的家园。爷爷曾指着远处苍茫水域,平静道:“当年赤卫队,就藏身那片芦苇深处。”话音寻常,却在我心里漾开层层涟漪。想象中,枪声仿佛骤然在芦荡深处炸响,震动着水面的波纹。

而今,爷爷早已远去,打野鸭的猎户、唱渔歌的船家,也渐次消失。水面上,机器的轰鸣取代了昔日悠扬的号子。洪湖水依旧悠悠,芦苇依旧苍翠,荷叶依旧摇荡如海,万物似如昨,舟楫间的人影却已换了几番。只是心中那如烟往事,如这湖底水草,缠绕盘结,愈久愈深。

日落时分,船头有老人独酌。默默无言,酒尽杯空,便将残酒轻轻倾洒入湖。酒滴入水,转瞬消隐,如过往沉入深水,悄然无声。此意何解?我不曾问,亦不忍问。晚风过处,湖面泛起圈圈涟漪,那酒滴仿佛早已渗入洪湖的血脉,归入了它无尽的肺腑。

暮色渐浓,我转身离去,湖岸线慢慢消融于身后升起的霭气中。回首再望,点点渔火已在湖上亮起。微弱的光芒在无边的暗蓝水面上漂浮,宛若往事的星火,既照不亮苍茫前路,也映不清身后故道。这微光,分明是家乡在深沉夜色中眨动着的眼,目光幽深如古井,默默目送游子远行。那眼底沉淀的,是无言的呼唤,是亘古的守望,是血脉深处难以言说的温存。

人行走得再远,脚下泥土的印记终难磨灭;洪湖的水波,便这样无声地,流成了我血管深处一泓永不枯竭的乡愁。